潘霍华的狱中诗魂
更新时间:2005-12-20 11:45:01作者:未知
德国青年神学家迪特利希-潘霍华(Dietrich Bonhoeffer)的传世之作:《追随基督》、《团契生活》和《狱中书简》,早已是基督教界广为流传的名著。自七○年代起,因著中译本的发行,华人教会早有诸多引介文字。
可惜,最具争议性的《狱中书简》,所据之英译只是节本,其中书信多遭删头去尾,尤其美中不足的,多首精采的诗作被删除。而在《狱中书简》(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八版)和《潘霍华的心灵世界》(雅歌,1995年再版)二本中文著作中,所收录的诗更有节译、漏译、错译之现象。(注1)
本报告根据《狱中书简》英文全译本(注2),完整收录潘霍华在狱中所作十首诗,译成中文;并尝试从文学和神学的双重角度,初探潘霍华的狱中诗魂。诠释潘霍华的诗的论述,目前似乎只有一本德文著作,Hampe所著的《善的力量》。(注3)
时空背景
一九四三年四月五日,潘霍华被逮捕,囚于柏林之提格(Tegel)监狱。同时他的二姊(Christine,后来活到一九六五年)和二姐夫杜南毅(Hans von Dohanyi)也被捕。他们都被控告阴谋叛变。
隔年七月二十日,舒道芬堡伯爵(Colonel Klaus von Stauffenberg)谋刺希特勒失败,反抗运动的组织曝光。十月初,潘霍华和朋友原本计划越狱,但旋即放弃,因为在十月四日哥哥克劳斯(Klaus Bonhoeffer)和大姐夫施来舍(R?diger Schleicher)等人也遭逮捕,潘霍华不想因越狱再连累家人。十月八日,潘霍华被移到高度设防的阿布雷希王子街(Prinz-Albrecht-Strasse)监狱。
一九四五年四月九日,潘霍华在福洛森堡(Flossenburg),被处绞刑,享年三十九岁。姐夫杜南毅同一日在沙身豪新(Sachsenhausen)受死。四月二十三日,克劳斯和施来舍也在柏林被处死。
自一九四四年六月到十月,潘霍华从提格监狱,先后寄了九首诗给他的好友贝德格(Eberhard Bethge)--同时是他的学生和亲戚,因贝德格娶了潘霍华的外甥女,就是大姐乌苏拉(Ursula)和姐夫施来舍的小女儿雷娜特(Renate)。最后一首诗,是潘霍华于一九四四年底,从阿布雷希王子街监狱寄给母亲的。这些作品按照寄出的时间顺序排列如下:
1. 回忆 (The Past, June 1944)
2. 忧伤与喜乐 (Sorrow and Joy, June 1944)
3. 我是谁? (Who Am I? June 1944)
4. 基督徒与异教徒 (Christians and Pagans, July 1944)
5. 囚牢夜语 (Night Voices in Tegel, July 1944)
6. 通往自由的四站 (Stations on the Road to Freedom, July 21, 1944)
7. 朋友 (The Friend, August 1944)
8. 摩西之死 (The Death of Moses, September 1944)
9. 约拿 (Jonah, October 5, 1944)
10.善的力量 (Powers of Good, December 1944)
【以上诗歌译本请访问:《狱中诗选》】
这里,正好以刺杀希特勒失败的七月二十日,作为划分这十首诗的分界。七月二十日以前的五首作品,让我们得窥这样一位意识高超的人物被囚的内心世界--他的沮丧和希望、恐惧和勇气、忧伤和喜乐--这些内心剖白,在在见证他的狱中生活和他对苦难的态度。
以后的五首作品,除了「朋友」,其余四首都充满被浇奠的死亡意象。
为什么要探讨潘霍华的诗?
诗,是用最简短的语言,表达作者的情感和思想。和散文相比,诗较多感性,散文则更具知性。不过,潘霍华的诗作,没有一首论及儿女私情,都是寄给贝德格的。除了「回忆」和「囚牢夜语」两首,比较多个人主观的情绪宣泄,其余八首作品,单从标题来看,无一不具有鲜明的神学主题。即使是个人性的「回忆」和「囚牢夜语」,也都探讨了受苦和公义。
因此,潘霍华的诗兼具感性与知性、主观与客观;如同他的神学,试图在巴特(Karl Barth)所强调的客观启示、和布特曼(Rudolf Bultmann)的主观主义之间,寻找以基督为中心的平衡点。如果说,我们希冀从他浓缩而精练的语言艺术中,捕捉一些他最后的神学精华,应当算是合理的期待吧。
神学本是冷冰冰的东西,但潘霍华在被拘禁的逆境下,曾试图写剧本、小说,最后用书信和诗歌,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和神学反省,这也正是潘霍华叫人著迷之处。
在纳粹政权的浩劫下,文明世界濒临毁灭,教会茍且偷安,此时潘霍华愈来愈重视人在历史的责任。被囚期间,潘霍华提出「此世的」(worldliness)和「非宗教」(unreligiousness)的基督教,作为已经把神推到生活边缘的「及龄世界」(world come of age)之初步处方。
潘霍华认为教会要忠于圣经的信仰,必得区分宗教和信仰的不同。宗教是片面不全的--关乎礼仪和教条,形而上并且个人性,是人在知识不及之处寻找神,人在生活边缘、失败、软弱时才求神、说神;反之,信仰则关乎全人--观乎生命,是生命的中心,人应该在知识所及之处寻找神,在刚强、成功和工作中更应寻求神。因此有神学家称此为「对世界负责任的神学」(注4)。
从这一角度来看,或许,对潘霍华诗作的赏析,可以作为和当今世界、一个「此世的」和「非宗教」的对话起点吧。
「非宗教的诠释」--论潘霍华诗的美学特色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一书,定义诗「描写自然及人生」,也就是说,诗的本质在于写景抒情,描写客观的景物和抒发个人主观的情感。他认为诗最可贵之处在真实的表达,因此他主张内在的真实重于形式的美。(注5)
1.真实的表达
从这一角度来看潘霍华的诗,他的真不止在于外在的形式,极少雕琢虚饰,更在于内在自然纯朴的赤子情怀。潘霍华忠于自己的情感,从「回忆」、「忧伤与喜乐」、「我是谁?」、「囚牢夜语」到「善的力量」,不论是内心的挣扎还是感动,他的笔真实地泄露他底心事,读来令人动容。
写诗的热情时常在潘霍华胸中燃烧,诗韵自然而然涌出,情溢乎辞。一首长诗一气呵成,往往只费几个钟头。这对才思敏捷、情感细腻,而且写作常带有格言、警句倾向的潘霍华而言,并不叫人意外。当潘霍华向好友贝德格道出写诗的秘密,曾提到不敢将作品「回忆」、寄给未婚妻玛利亚(Maria von Wedemeyer) --他俩是在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七日订婚--因为深恐内容吓到当时仅十九岁的玛利亚。潘霍华忠于自己内心的感受,他的诗自然而真切,提供我们进入他内心世界的一把钥匙。
2.结合个人抒情和普遍性真理
即使是个人处境十分浓厚的诗作,例如「我是谁?」,事实上这正是大凡人类都有兴趣的哲学问题。潘霍华虽从「小我」出发,目标却指向宇宙终极的「大我」意义,成功地结合个人抒情和普遍性真理。这样的主题,已经超越自我,超越文化,并超越时间和空间。
「朋友」一诗的主题亦相仿,一方面是赠给贝德格的生日礼物,歌颂两人之间可贵的友情;但是,更表达了潘霍华对友谊这一课题的伦理观点,可作为他未完成的《伦理学》之补充。因为,潘霍华在《伦理学》仅讨论了政府(state)、教会(church)、婚姻(marriage)和工作(work)等四伦的关系,他曾在书信里提到:友谊不能归入上述任一范畴,他并提倡在教会生活里,恢复文化、艺术和友谊等美学层面,并且认为这才是教会的更新之路:
我常在想是否有可能(今日的情况似乎很可能)重新恢复、教会作为认识自由领域(如艺术、教育、友谊、游戏)的观念,好让祈克果的「美学存在」(aesthetic existence),不致从教会生活消失,而能在教会内重新建立。我相信我们应该这样作,这能让我们恢复和中古世界的连结。(注6)
这样看来,作为教会的美学遗产,潘霍华的诗作就更显珍贵了。
3.多角度叙事观点
但是,潘霍华不只写个人主观的情感、有我的意境,他更跳出作者的身份发言,进入戏剧角色的世界,摹拟圣经人物的观点去感受和思考。例如「摩西之死」和「约拿」两首诗,借用所谓戏剧假面的观点(注7),以全知的叙事角度或戏剧人物第一人称的角度,从更宽广的历史层面去思考「分担上帝痛苦」的心境和意义。很可能,他影射的仍然是自身的处境和感怀,但这样的叙事技巧著实更加高明,能够扩展一己的想像力,在无我中有我,不但避免了过度顾影自怜的危险,更藉历史人物表达了他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操。
另外,在「囚牢夜语」,潘霍华尝试揣摩囚友的感受、进入他们的思想,在万籁俱寂中,诗人不只听得见「静夜的思想」、听得见「铁练」、听得见囚友「梦呓」,更听到了「上百囚犯胸中燃烧著挑旺的火焰」,他形容为「牢房在震动、撕裂、咆哮」。于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监狱大合唱,就此如泣如诉地展开。诗里的连番控诉,已经不再是诗人个人性的痛苦和诉求;而是以基督为榜样,站在被遗弃的、被压迫的受苦者观点,来看历史。
还有像「回忆」一诗,运用拟人化的手法:
欢愉的,以及沉重痛苦的挚爱,
你离我而去。
我当如何称呼你?苦闷、人生、幸福、
部份的自我、我的心──还是已逝的回忆?
这样的写作技巧,近于王国维所谓「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注8)「无我之境」并不是「没有我」,而是摆脱自己的欲念,成为「纯粹无欲之我」,视自己和万物都是上帝之子,由忘我而进入天人合一。这样,诗人往往能在瞬间获得释放和拯救,也带领读者脱离人生痛苦的束缚。
4.具体意象之美
诗的语言美感,贵在具体,而不在抽象。因此,诗人往往运用象徵语法(figurative),如明喻(simile)、隐喻(metaphor)、拟人化(personification)等手法来抒情写景。
例如,友谊是抽象的感情,在理性的世界,不可能用「麦花」(cornflower)来比喻友情,但在诗人笔下却巧妙地以「麦花」和「麦田」(grainfield)的类比,对照友情和其他的社会伦理架构。在「朋友」的第二段,潘霍华用这样的类比来凸显友情的「无功利性」(uselessness),然而,爱的果实正从这里绽放,如麦花无用地开在麦田里:
在供养我们的麦田,
人们虔诚地耕耘,
献出劳动的汗水,
若有必要,流血也愿意;
在供应日常所需的麦田,
人们也容许
可爱的麦花绽放。
无人种植,无人浇灌;
生长在毫不设防的自由、
和活泼的信心里
不单是成熟的果实 ─
花朵也十分可爱。
是花朵为著果实,
还是果实单为花朵效力 ─
谁知道呢?
但是两者皆赐给我们。
最珍贵、稀有的花朵
在快乐时光。
这样具体的意象,生动鲜明,带给读者文字之外更多的想像空间。在自由广阔的天空下,一朵朵美丽的麦花,欢乐灿开。此时,我们彷佛看到潘霍华和巴特、和拉萨尔(Jean Lasserre)、和贝尔主教(George K. A. Bell)、以及和贝德格等人的友谊,有如美丽盛开的花朵,结满了爱的果实。
比喻,有时还富有提示和暗示的功用(suggestion or implication),能使平淡无奇的文字转化成诗味极浓的意境。例如,「回忆」的第三节:
我欲吸收你身上底芬芳,
吸取它,留住它,
如同夏日繁花迎著蜜蜂
使他们迷炫,
如同水蜡树让天蛾沉醉──
但是,突如其来的阵风毁掉一切花朵气味,
以致我像骗子矗立
寻找消失的回忆。
这里使用明喻的手法,用两节「如」字起首的句子,来描述诗人怎样沉醉在回忆里。暗示回忆虽然美丽,却脆弱如花朵和香味,随风即逝。虽然这是一辐寂寞孤独的囚犯生活,因著鲜明的比喻,使读者更能体会诗人患得患失的心境,更容易引发共鸣。
「分担上帝的痛苦」--论潘霍华诗的神学意识
「上帝藉著基督,亲自来到这个世界受苦,而这个世界却远远的离开他,这思想一再占据潘霍华的心。」(注9) 潘霍华认为基督徒的责任就是在上帝受苦的时刻与他在一起,「基督徒与异教徒」一诗,将这点表达得极为清楚:
但有人亲近上帝,当他苦闷凄楚,
见他贫困受辱,无可枕头无果腹。
被罪恶压伤、受死亡痛苦,
基督徒坚定站立上帝身旁,他正受压悲苦。
潘霍华在信里自己解明这首诗:
那首「基督徒与异教徒」的诗,其中的含义你可看出来么?「基督徒参与上帝的痛苦,这是他们与异教徒不同之点。」……做基督徒并非必须在某特殊方面宗教化,……而是切切实实的做一个人。使一个人成为基督徒不在于守宗教上的某些法则,而是在今世的生活中积极参与上帝的痛苦。」(注10)
其实,有分于上帝的苦难,正是「作门徒的代价」,这一思想从「跟随基督」到「狱中书简」,并没有改变。因此,在被囚的日子里,潘霍华能轻看自己的痛苦,进而服事病人和犯人;他在狱中表现出百般的忍耐、得胜的生活,真实活出他的信仰:
我是谁?人们常说:
我步出牢房,
从容、愉快、坚定地像绅士迈出自家豪宅。
我是谁?人们常说:
我和狱官说话,
自在、友善、清晰地像在发号施令。
我是谁?人们又说:
我忍受苦难,
平静、微笑、骄傲地像个得胜者。
1.一切为他人的自由诗魂
一个失去自由的囚犯,笔下很自然流露对真自由的渴望。然而,对囚犯而言,自由是一种盼望,不是拥有。
潘霍华的神学,正是强调:「自由」并非人与生俱有的本质或性情、不是个人所拥有独霸的东西,而是为别人而有的一种关系。唯有在我和人的关系中,一起合谐的经历,我才是真自由的。(注11)
正如同神进入被造,因此创造了自由。神的自由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人而自我约束;「基督更是一切为他人」而道成肉身;因此「人的自由也应该是为他人」(being free for the other)。在「论自由」的一篇讲章里,他也写道「上帝的爱使我们从自我得释放,以致为别人得自由。」(注12)
这种一切为他人的真自由思想,事实上贯穿潘霍华一切重要的著作,自由在他的人论、教会观、基督论和伦理学里都是相当核心的。也是在这个思想下,他主张圣徒间的团契生活,必须以基督为中介。在《伦理学》他更写道:
这些(注:指文化、教育和友谊)不属于顺服的范畴,而属于更广大的自由。其实,在神所命定的四重伦理(注:政府、教会、家庭和工作)中,都应含盖自由这元素。一个人若不认识自由在伦理上的角色,虽然仍然可以为人父、为公民、为下属,甚至为基督徒;但是,我怀疑他是否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因此,就最广义的术语而言,是否能成为真正的基督徒。(注13)
在这样的神学理解下,我们才能解读「通往自由的四站」这首诗,为什么要以律、以行动、以受苦,最后以死亡而进入自由。潘霍华在刺杀希特勒的计划失败后,感到死之将至,写下这首论自由之作。潘霍华为自由「操练自己底心灵和肉体」;为自由「勇于做正义之事」;为自由承担苦难「孤苦无助」;最后为自由走上殉道之路。
这首诗写出他一生的心路历程,而他的一生和他的神学是不能分开的。
2.俗世的此时此地
潘霍华在狱中对旧约圣经投下更多研究,这也是导致他逐渐远离《跟随基督》里追求成圣的趋向,转而发展出关注「此世的」国度观、扬弃圣俗分离的思想。这并不表示潘霍华已放弃了末世论和将来的国度,也不表示神圣与世俗从来没有区别,只是这种区分不在此世。
潘霍华进一步承认现代世界是无神的「及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人该怎样做基督徒呢?潘霍华在《狱中书简》写下这样的话;
上帝正在教导我们,我们生活为人,可以不要靠赖他。与我们同在的上帝,就是离弃我们的上帝(可十五34)。这位使我们生存在这世界上不需以他为假设的上帝,也就是我们得永远站立在他面前的上帝。上帝准许我们把他挤出世界,以至于到十字架上,在世上上帝是软弱无能的,而他之与我们同在,并且帮助我们,正是用这方法,唯一的方法。马太八章17节清楚告诉我们,基督并非以他的全能来帮助我们,而是以他的软弱与痛苦来帮助我们。(注14)
这样激烈的言论很容易叫人误解,误会潘霍华已成为无神论者、或是宣判了上帝的死亡。事实上,潘霍华所反对的是:把自己封闭、与世隔绝的基督徒敬虔主义,他所强调的是信仰的行动性。只消读一读「我是谁?」这首诗的结尾,就该断然拒绝这样的论断:
我是谁?
嘲弄著我的,是自己这些孤独的问题。
不论我究竟是谁,
神啊,你知道:我是属你。
在因信称义上,潘霍华是彻头彻尾忠实的路德信徒,只是在现实处境下,他必须再思重价恩典的真义。
一个和平主义者,竟至成为一个反政府的极端份子,这样充满张力、看似矛盾的一生,其实全在最后这神秘的与神合一里化解了。上帝在基督里的赦免和爱,永远是潘霍华行动的准则。(注15)
3.面对苦难的秘诀
「回忆」一诗以拟人化的手法出现,和诗人进行一连串分分合合的纠葛。像「回忆」和「囚牢夜语」这两首感伤之作,最后都能从痛苦和欲念一跃而出,这样「出死入生」的顿悟,几乎出现在每一首诗,例如,「忧伤与喜乐」的结尾:
哦,母亲和亲爱的呀--于是,啊,于是
你们的时候来到,这是真爱的时刻。
朋友和弟兄啊,你们的时候也来到!
忠诚的心能改变忧伤底面貌,
轻轻地将其围绕,以最温柔的
属天光辉。
再如「善的力量」最后一节:
既有这一切善力帮助我们,陪伴我们,
我们当勇敢面对未来,尽管前途尚在未知
黄昏、清晨、神必扶持,
啊,尤其是一年之始。
这种胜过苦难的能力之源,实在扎根于潘霍华长期在神面前静默、灵修、祷告的属灵操练,正.如他在「通往自由的四站」写道:
当你起步追寻自由
你得先学会控制你底感觉和心灵
唯恐你泛滥底情欲和四肢
使你偏离当行的路程
操练你底心灵和肉体唯你是从
好奋力追求你所设定的目标
除非你恒守此律
否则永不得认识自由底秘密
这样内在的生命,使他至终能以神为乐,胜过苦难。一九四三年十一月21日,潘霍华写给未婚妻的信中,曾引用奥地利作家施迪德(Adalbert Stifter)论到苦难的一段话:
痛苦是最神圣的天使,因为它能将埋藏在深处的宝藏显露出来,若不藉痛苦,就永无可能发掘。人往往经过痛苦就变得更伟大,远超过世上一切欢乐所能成就。(注16)
他接著写道:「被剥夺的痛苦具体地存在,每天都要学习胜过。事实上,还有一位比痛苦更圣洁的天使,那就是在神里面的喜乐。」
4.死亡重价的呼召
「当基督呼召一个人时,他是叫他来死。」当潘霍华写下这句名言时,他指的是「死在耶稣基督里,在他的呼召下治死自己的意志。」(注17)
然而,这句话却预言式地诠释了他人生的最终结局。
七月二十日这关键性的一天,刺杀希特勒失败的消息传到狱中;潘霍华获释的希望从此更加渺茫,他在信中写道:「死亡是通往自由之路的最佳节期。」
这正是七月二十一日写成的「通往自由的四站」,最后一段的主题。
九月写成「摩西之死」:
信实的主啊,我必得承认,
你仆人知道你永远公义。
执行你对我的判决刑罚吧,
让仆人灵魂退去归回永恒的安息。
………
你为我所做甚是奇妙,
胆汁苦杯因而变成甘甜。
你容我在帕中得见你的应许,
你容我的百姓前往,向他们的主高呼万岁。
我在你永恒中倾跌、沉落
但见我的百姓向前得自由。
击打然后再赦免的神哪,
你深知我乐见他们存活。
我已为他们承受诸多忧患,我愿已足
如今,百姓的救赎就要临到。
这是摩西的祷告,更是潘霍华的祷告。尽管摧毁暴君的计划失败了,但潘霍华已从「死亡」的透镜底看见了德国百姓的希望,他只求上帝「握紧我的手!--拐杖正在下落,信实的神啊,为我预备安睡之处。」(注18)
其实,早在一九三九年潘霍华决定从美国返回德国,他就写信给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说明他的决定:「假如这时我不分担我同胞的苦难,我将无权参与战后德国基督徒生活的重建。」诚如尼布尔所言:「使潘氏下此决心的理由是属于『基督徒殉道最佳的逻辑』。」(注19)
不止是分担百姓的苦难,潘霍华更视德国百姓和纳粹政权的罪,为自己的罪。潘霍华曾在「引到更新之路」的讲章,诠释路加十五章1~5节,写下这样深刻的反省:「这些事件,发生在我的世界,我所居住的世界,我在其中犯罪的世界,我一天天种下仇恨和冷漠的世界。这些事件,不过是我们收取自己种下的果实。」潘霍华指出:引到更新之路,只有悔改一途。(注20) 这一点他也在诗里表达出来--放弃逃亡计划后,十月五号写成「约拿」,这首诗的结尾停在先知约拿被丢进大海的一幕:
「动手吧,务必将我丢进大海!
是我的罪,神独独向我发怒。
无辜者不应与罪者同亡!」
他们益加颤抖,但以有力的臂膀,一心一意
逐出那罪人。翻腾的大海立时平息。
由此看出,他何等甘心「尽饮心碎之爵、直到点滴苦渣不存」(语出「善的力量」),何等盼望「全能者的手捏制陶土,成祭祀之杯」(语出「摩西之死」)。尽管潘霍华从未放弃活著的希望,但这段期间的作品,充满死亡和被浇奠的意象,为他的一生提供了最切合的诠释。潘霍华甘愿受死,并且自由自在地面对它--
来赴旅途最大底宴会以进入永恒底自由
死啊为我除去重担锁链
卸下短暂肉体连同盲目心灵的障碍
终于清楚面对我在此世未能得见的
自由啊
长久来用律、用行动、用受苦所追寻的
今天透过死亡底透镜
终于在上帝的面光中 见了你底真貌
可能,没有人比为义受逼迫的囚犯,更贴近基督的十字架。或许,也只有为主殉道的结局,才能为潘霍华一生的神学反省,划上完美的句号。
结语--真正的开始
总结潘霍华的一生,我们可以借用王国维的三境界来说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曾分别用晏殊、柳永、辛弃疾的词,来说明他治学的三个阶段(注21):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晏殊〈蝶恋花〉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凤栖梧〉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
潘霍华,这位基督耶稣的见证人,一生效法基督的脚踪而行,诚然经历过曲高和寡的孤独,类似晏殊词所表达的思索怅惘。然后,他「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以艰苦卓绝的精神,为实践信仰一生无悔、勇往直前。最后,步上十架受死,他终于得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最大喜乐和惊异中,面见他一生所跟随的主。
正如他临终所留遗言:
「这是结局,然而对我而言,却是生命的开始。」
注解:
1.狱中书简》(页144)在「基督徒与异教徒」,第二节首句严重译错。《潘霍华的心灵世界》(页63)在「约拿」一诗漏译一行,最后一句的译法也有误。同书(页64)的「摩西之死」,只译出全文一小片段,却未加注明。详细请读者自行对照笔者的译文。
2. Dietrich Bonhoeffer, Letters and Papers from Prison, Enlarged Edition(New York: Macmillan, 1972).
3.见王贞文、王昭文合编,《潘霍华的心灵世界》(台北;雅歌出版社,1995),页91。
4.刘小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二十世纪神学引论》(香港;三联书店,1990),页149。
5.见马自毅注释,《新译人间词话》(台北;三民书局,1994),页20。
6. Cf, Eberhard Bethge, Friendship and Resistance(Geveva, Switzerland: WCC Publication, 1995), p.95.
7.「戏剧假面的观点」参考吴潜诚,「变色龙诗人:刘克襄的叙述观点」,原载《当代》杂志二十三期(三月号)。
8.马自毅,《新译人间词话》,页36。
9.潘霍华,《跟随基督》(香港;道声出版社,1996),页15,赖和慈(Gerhard Leibholz,潘霍华的双胞胎妹妹Sabine的丈夫)所写序言。
10.潘霍华,《狱中书简》(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94年八版),页141~42。
11. Cf. Geffrey B. Kelly & F. Burton Nelson, editors, A Testament to Freedom, p.106, from "Creation and Fall: The Image of God on Earth".
12. Ibid, p.206.
13. Eberhard Bethge, Friendship and Resistance, p. 94.
14.潘霍华,《狱中书简》,页140~41。
15. Cf. Geffrey B. Kelly & F. Burton Nelson, editors, A Testament to Freedom, p.4.
16. Cf. Love Letters from Cell 92, p.118. 潘霍华在给父母的信上,提到非常高兴收到施迪德的文选,该书名Wisdom of the Heart: Thoughts and Obervations by Adalbert Stifter. A Breviary(Berlin, 1941).
17.潘霍华,《跟随基督》,页80~81。
18. Rasmussen, Larry with Renate Bethge, Dietrich Bonhoeffer: His Significance for North Americans. (Fortress, 1989), pp33~34.
19.潘霍华,《跟随基督》,页5~6。
20. Cf. Geffrey B. Kelly & F. Burton Nelson, editors, A Testament to Freedom, p.233.
21. 马自毅,《新译人间词话》,页5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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