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的力量,或许是出于每一位被征询意见的要人--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控制全局--都具有的从容美德,德·诺尔普瓦先生(M.de Norpois)向后靠在椅背上,任由谈话者处于紧张局促的状态之中。或许也是为了显示自己头颅的突出优点(尽管长了络腮胡,他仍自认为是属于希腊人的),当聆听事情的原委时,他始终面无表情,冷漠得让人感觉像是在博物馆里一座精典的(也是聋的)雕塑前讲话。
马塞尔 ·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Marcel Proust, A la recherché du temps perdu)
语言交换--发出者与接收者之间建立于编码与解码的基础之上,在一定规则或创造力的辅助下的一种交流关系--也是一种
经济交换。它形成于生产者与消费者(或者市场)之间一种特定的象征性权力关系中,其中生产者被赋予了一定的语言资本,而消费者,则有能力获得一定的物质的或象征性的利润。换句话说,言说并不仅仅是需要被
理解和破译的符号(除了在特别的情形中);他们还是财富的符号(signs of wealth),意欲被评价和赞美;也是权威的符号(signs of authority),意欲被相信和遵从。与文学(尤其是诗歌)中语言的运用大相径庭,在日常生活中语言很少被作为单纯的交流工具。对于信息最大效率的追求仅仅是语言生产的另一个突出目标,并且它所暗示的这种对语言的工具性使用,往往与对象征性利润的下意识追求相冲突。因为除了明确表达出的信息之外,不可避免地,语言实践还在交流着关于交往态度或曰表达风格(expressive style)的信息,而这种表达风格,被参照
理论的或实践的竞争风格来看待和欣赏,则具有着社会价值和象征的有效性。
资本、市场与价格
言说只有在与市场的关系中才能获得自己的价值及其意义,而这一市场则以特殊的价格形成
规律为其特征。言说的价值取决于言说者语言能力之间所固有的权力关系,这种权力关系,既可以
理解为他们生成性的能力,也可以理解为他们获取认可和赞赏的能力;换句话说,言说的价值取决于交换关系中所涉及的各不同主体是否具有将最有利于自己的欣赏准则强加于其他主体的能力。这种能力并不仅仅取决于语言本身。显然,语言能力(作为被社会界定了的生产能力,它形成了由社会界定的各语言生产集团的特征;而作为获取认可和赞赏的能力,它界定了其自身带有社会烙印的市场)之间的关系,帮助确定了特殊的交换行为中价格的形成
规律。但是语言的权力关系并非完全是由占主流地位的语言力量所单独决定的;它还与所讲语言自身的特点、使用这种语言的言说者、各不同集团对该语言的相应掌握水平有关,整个社会结构在此(因而也在言说话语的过程中)相互作用。这正是被相互作用主义者的眼光所忽视了的一点。相互作用主义者把相互作用看成是一个封闭的世界,而忘记了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事--是在雇佣者与被雇佣者之间,还是在殖民时期的讲法语者与讲阿拉伯语者之间,或者是在后殖民主义时期发生在前殖民国家的两个成员之间,譬如说一个讲阿拉伯语者和一个讲法语者之间。相互作用主义者的这种看法,从相应的语言或用法,以及讲这些语言的集团之间的客观关系中,推导出了言说的具体形式。对于要回到事物本身,并取得对"事实"更为确切的把握的关注(这一关注常引起对微观社会学项目的
研究兴趣),只能使人纯粹而简单地错过"事实",因为事实常常存在于结构之中,并且这种结构超越了其所揭示的相互作用,因而并不会为直接的直觉让步。于此最好的例子莫过于由屈尊策略(strategies of condescension)所提供的了。一份贝亚恩省(Béarn,法国西南部的一个省) 发行的报纸如此写道,波市(Pau)的市长,在一次纪念贝亚恩语诗人的庆典上,对与会的群众用贝亚恩语发表了讲话,"听众被这种细心的举动深深地打动了" 。要使母语为贝亚恩语的听众感觉市长用贝亚恩语发表讲话是一种细心的举动,大家必须默认,法语是正式场合发表正式讲话的唯一可接受语言。屈尊策略正是从每个人在实践当中所面对的(甚至或尤其是当法语空缺时)客观存在的语言权力关系中,通过象征性地放弃这一权力关系(指语言之间的等级制度与讲这些语言的人们之间的等级制度)而获得利润(profit)。只要在场的人们之间明显的地位差异(或者说是他们社会属性之间的差异)已经为所有人(尤其是参与这一过程的人们,包括参与者与旁观者)充分理解和认同,那么象征性地放弃这种等级制度(例如通过使用"能打动一般人的本领"),就能使言说者获得一种来源于未被解除的等级关系以及来源于明确地象征性地放弃这一等级关系的双重利润--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利润是通过加强等级关系获得的,尽管利用这种等级关系与社会认同是相一致的。事实上,贝亚恩人的市长能够取得这种屈尊的效果仅仅是因为,作为一个大城市的市长,除了他所表现出的从容自信之外,他还具有所需的头衔(他是一位称职的教授)以确保他是理所当然的"高级"语言的"高级"使用者[没有人,尤其不会有省报的记者,会想到要像称赞市长的贝亚恩语一样称赞他的法语;因为依据职权(ex officio),他被认定就应当是一个合格的、被获准的能够讲一口"标准流利"的法语的人]。被称赞为"标准流利的贝亚恩语",必须是来自合法语言的合法言说者;否则就会被认为完全是毫无价值的--并且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在正式场合里这是不可能的--譬如从一个农民口中说出,譬如他为了解释为什么尽管他获得了较大份额的选票,但他并不曾梦想成为村里的村长,说(用法语)他"不懂得如何讲话(指法语)"。这就揭示出对于语言能力的定义完全是社会性的。由此还可以看出,在语言场域,要推翻现存的等级制度(在文化场域也是这样),也(also)与屈尊策略相类似,是那些对自己在现存等级制度中的地位充分自信的人的专利,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否定这种等级制度同时又不会显得无知或无法满足自己的需求。假如贝亚恩语[或者其他如克里奥尔语(Creole) ]有一天可以在正式场合讲,那么这也是由于讲支配性语言者的功劳;他们对于语言的合法性有充足的理由(至少在他们的谈话者眼里是这样的),能够避免被怀疑为退回到落后的语言或者缺少更好的东西(faute de mieu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