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守华尔街日报规则和母亲规则———访普华永道中国区总裁孙小山

 

　　主持人的话

　　从事有尊严的职业

　　最早想采访孙小山，是因为普华永道与安达信的合并，然后发生了安达信退出其美国业务，接着又是IBM收购普华永道的咨询部门，几乎是在采访的同时，普华永道全球董事又首次云集北京，在短短半年里，这个全球五大会计师事务所中的老大发生了太多的故事，以至于让人目不暇接。

　　第一眼见到孙小山，是在一个会场上，首先吸引我的是他流畅的中文，后来才知道，孙小山已经在中国度过整整10个年头，且练就了一笔漂亮的毛笔字。

　　孙小山从离开校园，就一直摸爬滚打于普华永道全球各地分公司，略显单调的职业生涯很好地诠释了一位国际会计界顶尖人物的成长历程。也许，当他1992年来到中国，像在丛林中开拓道路一样拓展他们的中国审计业务时，这个怀揣着一个“从事有尊严的职业”梦想的英俊小伙子就在想，10年后，普华永道中国将是何等富有激情的一个地方。

　　毋庸置疑，商人的本性是追逐利润，全球众多的500强企业都将未来10年最有潜力的位置留给了中国，他们发现，在中国，金钱似乎更容易繁衍后代，智慧好像更体现个人价值。

　　且让一些略显单调的数字来说明中国的吸引力：《2002年世界投资报告》指出，在2001年全球外国直接投资大幅度下降51%的情况下，中国在2001年吸收外国直接投资468亿美元，比上年增长15%，在全球所有国家和地区的排名中由2000年的第九位升至第六位，并继续位居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吸引外资之首。

　　普华永道当然毫无例外，就在屈指可数的几天以前，普华永道全球董事委员会第一次在北京召开会议，商讨公司最重要的发展战略。将公司最高级别的会议放在中国召开，在普华永道的历史上是第一次，它传递出的信息十分明显———在普华永道的全球战略中，中国市场已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在此次会议上，普华永道全球首席执行官SamuelA.Dipiazza首次面对中国内地媒体，明确提出了中国市场的战略重要性，列出了中国战略的具体目标和时间表：5年内，中国将在美国、英国之后，成为普华永道在全球的第三大市场。而眼下，中国在这一序列中的排位是第七名。

　　要做到这个目标，谈何容易？重建行业信任，岂是儿戏？在目前这个尴尬的时候，孙小山没有多做解释。他送给记者一幅自己写的毛笔字：“火中取栗”，正如他一直强调的，在这个行业，保持工作的透明度，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用自己的信誉去冒险，无异于火中取栗。

　　垂青35亿现金放弃180亿股票

　　有这样一组数据：2000年，全球的咨询市场价值高达4750亿美元，其中传统的管理咨询为620亿美元，而IT服务包括IT咨询的市场份额则高达4130亿美元！同时，近两年美国IT服务市场的年增速远远超过了其他IT业务的发展速度，达到了12%。在中国，这一数字更是令人惊愕地达到34%。IT咨询一下子就跃升为最具潜力的行业之一。

　　主持人：IBM是世界上最大的计算机产品和计算机服务供应商，他们刚刚以35亿美元收购了你们咨询业务，通过这次收购，其咨询部门的能力将大大提高，并成为仅次于埃森哲咨询公司的世界第二大咨询服务提供商。据说，在此之前惠普也曾有意以180亿美元收购你们的咨询业务，为此惠普还终止了与你们的合作关系。你们为什么选择的是IBM而非惠普？

　　孙小山：原因很简单，如果我们给一个大公司做完咨询后，再对他们的会计业务做审计，很容易发生问题，所以我们必须将自己的审计业务和咨询业务分开。其实，我们与惠普一年多以前就开始谈了，但是惠普是用他们的股票购买我们的咨询部门，而现在惠普属于IT行业，他们股票的表现并不太好，尤其是现在美国资本市场的情况也不是很好，所以合作就失败了。而IBM买我们的咨询部门用的是35亿美元的现金。

　　为什么安达信在安然事件上没有能够逃脱出去，就是因为咨询业务比审计业务收费高。所以会有人说他们在做审计的时候，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保护他们自身的业务利益，他们不够独立。

　　主持人：惠普因为这件事情终止了与普华永道的合作，对你们的业务是不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孙小山：其实，他们的业务只占我们总业务量的不到1%，对我们的利润损失不大。但惠普毕竟已经成为我们家庭的一部分，也是我们生意的一部分，失去也挺难受的。如果全球知道惠普会选择普华永道对我的生意当然有好处，可是，如果与他们合作就要接受他们的股票，这让我们的审计没法独立，所以只好不合作。

　　最重要的资产———声誉、员工和客户

　　在很多行业，人们看重的是固定资产、流动资产，但是，在会计业，他们的重要资产都是财务报表上看不见的，正如可口可乐老总所说的一样，如果一场大火将公司烧毁，那么，不到一年，他们完全可以将公司做到和以前一样好。这就是品牌的力量。其实，在任何行业都是一样，优秀的声誉、员工和客户已经成了为公司下金蛋的鸡。

　　主持人：应该说，会计行业是没有什么固定资产的，你也曾经说过这个行业最重要的资产都是看不见的，那些你认为看不见的资产是什么？

　　孙小山：我觉得这个行业只有三种资产很重要，但都是财务报表上找不到的。第一，声誉。我希望公司的声誉是建立在正直的根基上。第二是人员，没有比人员更重要的资产，所以我随时记着：公正对待员工。第三是客户，有一些客户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超过一百年。当然也有新企业，但不管是大还是小、是新还是旧，都是公司和我们会计行业最重要的资产。这些资产都是无形的。

　　无论什么样的公司，也许他们会有一些资产，比如说固定资产、独有专利的高科技产品，或者别的什么。可是，不管他们有什么，如果能持续一百年，我敢说：他们最重要的资产和我们一样———声誉、人员、客户。

　　行业有瑕疵才应更努力

　　注册会计师制度是支撑资本市场高效运转、保护投资者权益的重要基石。作为信用“证明人”的注册会计师，其信用状况将直接影响其公信证明的可信程度，他们自身也将接受信用的考查。

　　主持人：许多中国的学生以进入五大会计师事务所为自己职业生涯的开始，但自去年3月美国《财富》杂志记者麦克里恩撰文质疑安然公司业绩和高企股价以来，美国证券市场爆发了一系列财务欺诈丑闻，很多人丧失了对会计的信心，你怎么看安然事件？你觉得安然事件对他们的职业生涯规划有什么影响？

　　孙小山：安然的事情与安达信的跌倒也影响了我们整个行业。所以不太了解这个行业的人，兴趣可能会消失，这是很自然的。

　　10年前，当我刚来中国的时候，许多著名的大学都没有会计系，包括北大和清华。但10年后的今天很多学生对会计、对MBA很有兴趣。为什么？因为中国已经从计划经济走入市场经济，商业是市场经济的血液，而会计则是商业的语言。正如你要去美国工作，如果英文说得很漂亮，就会对你有很大帮助。

　　如果说他们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有一个长远的规划，就应该对这个行业充满信心，偶尔的阴云之后会看见美丽的阳光。

　　主持人：两年前，会计这个行业还是个非常令人尊敬的职业，但是，由于安然的缘故让世界上所有的会计因为这个丑闻而蒙羞，而且现在大家对这个行业都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你被人这样对待过吗？当你被别人不信任的时候，你会采取怎样的措施？

　　孙小山：当然有过，因为我们行业内部的瑕疵。但瑕疵是可以治疗的，因为这个行业非常重要，如果人们对商业的财务报表有信心，如果他们可以相信，他们就需要这个行业，也需要我们。

　　正因为行业现在有瑕疵，所以需要更加努力来保护我们的声誉。如果你把瑕疵掩盖起来，不仅是骗人也是骗自己。

　　“五大”变成“四大”“安然”让我痛失手足

　　从安达信到毕马威国际，从普华永道到德勤、安永，五大公司在2002年的诚信危机中纷纷落马，普华永道刚刚被美国SEC罚了款，毕马威国际在施乐案件中扮演的角色也正在调查中，人们对五大的信任在顷刻间土崩瓦解。虽然，中国“五大”并没有直接涉案，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无辜的中国安达信的“迅速消失”已经让他们深刻地感受到这种荣辱与共的无奈和悲哀。

　　主持人：8月31日，安达信退出其在美国从事了89年的审计行业，安然事件对公司和会计师事务所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当时发生安然事件时，你的第一感受是什么？

　　孙小山：痛失手足！就像我的家庭里，一共有5个子女，7个孙子孙女，如果一个受伤，其他都会很难受的。而我们行业全球最好的事务所一共就5个，其中一个跌倒，“五大”成了“四大”。从我开始进入这个行业到现在，我一直觉得，如果我不在普华永道肯定就是在安达信。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不敢相信。另外一个感觉就是咎由自取。在过去30年，他们是我们最厉害的竞争对手，一方面觉得痛失手足，一方面觉得竞争对手受到打击，也有庆幸之感，这种感觉很复杂。

　　主持人：作为全球五大会计师事务所之首的普华永道，因此受到了什么影响？

　　孙小山：今年7月份，安达信中国几乎100%的员工和客户都到了我们这里，这就是最大的影响。

　　我可以骄傲地说，因为我们是最好的公司他们才选择了我们。而且安达信的团队精神非常好，他们是一个团队一起过来的，下一步他们的客户也都会转到这里来。我们少了最厉害的竞争对手，却多了最优秀的员工。

　　主持人：在会计行业大家现在都非常谨慎，避免安然事件再次发生，普华永道采取什么措施来避免？

　　孙小山：我们有一个合伙人，全部时间都在进行风险管理。为了避免安然事件的发生，最重要的一个事情就是选择好客户。客户挑选不好，很容易给自己埋下炸弹。要考察他们的道德和主业，安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大家都认为它是一个实业公司，实际上它是一个银行。

　　主持人：你们给一个公司做审计，比如说中石油公司，要花多长时间？

　　孙小山：花我们全部的生命，但是为了保证审计业务的公正性，五年以后也会在人员上做一个调整。具体要看项目的大小，如果大的项目我可能需要500人负责，比如大企业第一次上市的时候可能需要500个人，在IBM在全球的业务，我们可能就要6000人来负责，即使单纯的审计工作也要4000人。

　　有尊严的会计没有借口做假账

　　在安然一案中，作为外部审计师的安达信居然会让如此严重失实的财务报告通过它的审计，也是最终酿成安然丑闻的重要因素。审计机构丧失独立性正是导致众多财务丑闻暴露在阳光下的重要原因，全球著名的五大会计师事务所都既有审计部门又有咨询部门，他们向客户既提供审计服务，又提供各种咨询服务，而他们通过咨询服务获得的收入甚至大于通过审计服务获得的收入，而其中咨询业务最发达的安达信恰恰是爆出丑闻最多的会计师事务所。

　　主持人：我记得去年普华永道公司也曾经因为在顶尖集团和雅芳公司的业务中涉嫌违反审计独立规则，向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支付了500万美元的罚款，而且这是迄今为止违反审计独立性案件的最高罚款金额，这件事情给你怎样的教训？你怎样看待审计独立性问题？

　　孙小山：我知道，那个罚款大部分是因为在一些方面SEC觉得我们不独立。我们在这方面做得不够好，愿意接受罚款。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首先承认自己的不对，然后积极改正。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在普华永道，最重要的就是声誉。

　　主持人：对会计师事务所来说，客户是你们的衣食父母，因为你们要从他们那里取得高昂的审计费用，但是又不能完全听命于他们，对公司做审计时应该保持相对的独立性，打个比方，就像两只刺猬取暖一样，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

　　孙小山：我与客户需要有一个很好的合作关系，但不能太亲密。对于他们来说，我是他们的服务者，但是我的责任是对投资者负责，中石油、中国银行、中国联通、远大、海尔等我们都是这样做的。

　　做到这一点，需要我在理念上保持独立。这个独立有两个方面，首先是真实的独立。比如我结婚了，我有一个太太，就不能找第二个。其次，我在形式上也要保持独立，就是说我虽然没有找第二个太太，但我经常带女人去吃饭，别人就会认为我有第二个太太，实际上我没有错，但是别人会认为我错了，所以我也要避免。用中国话说就是“慎独”。

　　主持人：业内有人认为，会计中有大量的灰色地带，会计行业也注定是一个非常“无奈”的行业，做假账有三个条件：压力、机会和借口。有人说：“只要有商业活动，假账丑闻永远无法消除，假账的高峰期将会周期性地出现。”

　　孙小山：我不同意这个说法。从压力来说，如果我公司的员工受到客户的压力，只要员工告诉我，我会去处理，我甚至会放弃与那个客户的合作。

　　至于机会，我们有非常好的管理系统，基本已经杜绝了做假账的机会。要说借口，就更加可笑了，作为一名有尊严的会计人员，我觉得没有什么借口可以让你去做假账。

　　主持人：我们不妨从美国公司的根源上来探讨这种假账丑闻，在美国，几乎100%的高科技公司，大约90%以上的上市公司都实行了股票期权制度，这样，公司高层管理人员的认股权利益大约相当于公司税前利润的20%，这些高管人员为了使其收益最大化，一个有效途径就是不择手段抬高公司股价，你觉得如果我们要从根本上解决假账问题，是不是有必要改变股票期权制度？

　　孙小山：我非常希望能够改变这种状况，但是高管人员实际上也为公司的发展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他们有很大的价值。采用期权制度，有利于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股票价格上升，他们就会得到相应的利益。从这方面讲，我觉得很好。

　　把握自己———超越这条线前面是雷区

　　普华永道全球首席执行官SamuelA.Dipiazza.JR在《建立公众信任：企业报告的未来发展》一书中，为中国企业改革提出具体建议。他在书中提出了企业透明度的发展方向，认为企业向社会提供报告机制，务求能重拾投资者信心。Dipiazza表示，未来企业报告将无可避免地要提高透明度。他说，最近出现的一连串儿企业失败个案及丑闻，已经削弱了投资者及利益相关者一向以来对企业报告的信心。为确保投资者能掌握所需的信息，以便作出更佳的决策，他认为，企业行政人员、董事局、独立审计者及媒体均责无旁贷，而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中国的企业也面临这一问题。

　　主持人：克鲁格曼在《萧条经济学》中说：“目前经济制度唯一不能解决的就是道德风险问题”。再完善的制度也不能保证风险不发生，发展越快的领域制造道德风险的空间越大，你觉得从道德方面我们如何最大限度地降低风险？

　　孙小山：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透明，在任何事情上透明都是最重要的，任何事情都怕透明。如果我要避免下一个安然丑闻，就需要提高企业的道德，保持我们企业的声誉。

　　我自己有两个秘诀，第一个秘诀是华尔街日报规则，我每天在工作的时候都会想，如果今天我所做的事情被《华尔街日报》披露，我会尴尬吗？我会后悔吗？我会不好意思吗？如果回答是否定的，我可以继续做下去；如果是让我难堪的，我便不会继续这件事情。遵从这个华尔街日报规则，我相信会保持我公司的声誉。

　　第二个叫做母亲规则。今年我的老妈妈83岁，我很爱她，绝对不会触犯她。所以，在我做任何行为时，我就会想，如果我妈妈在身边，她会赞同吗？如果每一个公司有这两个规则，它就会拥有一个长期的历史。有一位叫辛格莱的先生说过“任何事物，都不能取代个人的正直，正直包括了荣誉、行

　　为表现、遵守信用，不论处在何种情况，都会去做正义的事”。我想他的话特别能代表我的观点。

　　主持人：也就是说，只要心里很坦然，没有后怕的事情。作为普华永道的员工来说，他们自己在道德层面上有没有要求，怎么跟他们说？

　　孙小山：简单地说，要把握自己，走出这条线前面就是雷区。

　　孙小山简历

　　1969年硕士毕业后加盟普华永道公司亚利桑那州公司，开始从一名最基层的职员干起。

　　1973年起分别在普华永道加拿大蒙特利尔公司、圣地亚哥、盐湖城等分公司任职。

　　1978年因深得上司赏识被提升为普华永道美国公司董事。

　　1992年来到中国，从此，他的职业生涯与中国紧密相联，他率领普华永道为多个跨国公司进入中国市场提供商业咨询和审计服务，帮助中石油、中国银行、中国联通等大国企重组上市，1998年因业绩优秀出任普华永道中国区总裁。10年间，普华永道在中国内地由一个5人工作小组发展成一个拥有3000名员工的重要分公司。